作者:柯晗
人需要戀愛,以證明平庸的自己並非無藥可救。
你可能意識不到愛情在現代人的精神中,占有多大比例──太大了。
因為我曾經的職業(心理諮詢師)和現在與心理學有關的頭銜,我常收到大量感情諮詢,這些有關愛情的困惑和問題大概占所有問題的90%。我開通公眾號(按:中國通訊軟體微信的官方帳號)之後,也陸續收到人們的愛情故事。難怪情感專家一度成為熱門職業,愛情諮商實在是一大需要。
日本小說家谷崎潤一郎的散文《戀愛與色情》裡面,談到西方文學向來崇尚戀愛故事,沒有戀愛的小說是不可思議的,以致將非戀愛類的政治、社會、偵探等類型看作「脫離純文學範圍的『功利性』和『低級』的小說」。反過來,東方文化,無論在日本還是中國,似乎都將「不把男女戀情放到檯面上談論」視作文人教養的一種。
如今,雖然戀愛主題的小說依然不被當作地位崇高的文藝作品看待,但要是以暢銷、受歡迎為衡量標準,這些小說的地位則遠超過非戀愛小說。而支撐起戀愛文藝作品的,則是人們巨大的情感需求。
愛情確實太吸引人。昏沉、痛苦、又軟又刺,談多了怕傷害它,不提又怕它瞬間溜走,以至於單單為戀愛這件事,就值得人類苦思冥想出那麼多箴言,發展出那麼多大同小異的煩惱。
這些有關戀愛的問題,可能發生在愛情的任何階段。還沒戀愛前,煩惱如何開始一段戀情;戀愛預備期,思考如何處理暗戀、如何讓對方喜歡自己;戀愛中的浪漫期,苦惱如何向對方展示自己;權力爭奪期,糾結如何判斷他人是否真的愛自己、如何改造愛人;整合承諾期,開始哀嘆愛情在家庭關係中的衰變;劈腿分手期,煎熬人性弱點,挑戰安全感破碎的邊界。下一段感情仍不愉快,又陷入對過去創傷經歷的反省……。
在這個波折重重的過程中,你可能會見到大量有關愛情的科學解釋。
比如投射,某人身上的優點忽然與我們某一時刻的幻想吻合,便將自己的缺陷和期待,自作主張的套在他/她身上。或是基因和荷爾蒙層面的吸引,你的選擇並不全然出自於自主意識,那些解釋不了的部分,其實是你和對方類似的基因在暗中發揮作用。
還有各種難以驗證卻在解釋個體經驗時,容易讓人產生可信度的童年經歷說、原生家庭創傷說──女生會喜歡上像自己父親的人;而不斷愛上不適合的人,是在和過去的家庭關係較勁,或是別的什麼原因,不一而足。
總之,就在分析親密關係的諮詢師,快要將這些解釋用盡時,終於有人從這種龐大的愛情需求中發現了異樣,以一個詞來描述這個時代人們對愛情的狂熱依賴—愛情成癮症(Love Addiction)。
2015年,《紐約時報》(The New York Times)有一篇名為<現代愛情>(Modern Love)的文章,撕開過去對愛情一切粉飾太平的解釋,將這種過大的需求視為一種成癮的本質,以及呈現出它毀滅性的影響。
文章中的男主角每當遇到一絲激情,就不惜投入大量感情,耗費大量時間成本,虛度生活、放棄職業,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,只為了嘗盡所有快樂和痛苦,將那一點激情盡力燃燒殆盡。這樣的情況反覆發生,恐怕20位精神分析師都能津津有味的分析,過去他一整年的經歷,是如何造成他的創傷體驗。但是,最終他總算擺脫這種依存親密關係的狀態──找到一份自己熱愛的工作。
當愛情成癮症這個詞浮上水面,人們和心理治療師們開始重新認識無盡愛情需求的共同特徵,並將它歸納出來,列為危險訊號。它們包括:
◆擁有有害關係,不斷和不恰當的人墜入愛河,進而捲入多段複雜的平行關係。
◆親密關係對生活造成極大影響,像是無法獨處或無法忍受和伴侶遠距離戀愛,對愛情抱有「存在唯一合適對象」或「完美戀愛關係」的幻想等。
◆覺得沒有愛情的人生毫無價值,無時無刻尋求愛情的可能性。
那愛情成癮症是如何產生?「成因很複雜,因人而異。」一個提供愛情成癮諮詢的機構這樣說。《紐約時報》的那篇報導也許能解釋一部分原因,巨大的情感精力在缺乏依存事物時,只好通通投射到愛情、這個我們早就被教會可以容納激情的領域。
我們不妨做一個大膽的猜測,愛情成癮的症狀大概好發於青春期到成人早期(20到24歲),性成熟之後到真正為個體人生負責之前。畢竟,尋找人生目標、自己喜歡的事、夢想等都是相當長期、複雜且不容易確定的過程。
相比之下,尋找一個人談戀愛這個目標則容易許多。從降生人間到這段巨大的渾噩時期結束之前,所有可能受到的苦,大概不過愛情之苦。但這之後,恐怕再也沒有一段時間可用來純粹享受戀愛的折磨。
然而,這種需求是否真的那麼大而無當?
事實上,愛情本來就是一個近似成癮的體驗。神經科學研究發現,人在體驗激情時,大腦激勵迴路被明顯啟動,而失戀者大腦紋狀體(Corpus striatum)的伏隔核(按: nucleus accumbens,在大腦的獎賞、快樂、笑、成癮、侵犯、恐懼及安慰劑效果等活動中起重要作用)也十分活躍,這些都是和成癮症狀高度相關的腦區。
對於群居且確實需要群體接納和認同的人來說,親密關係確實是個永恆的需要。儘管愛情的過程看上去總是相似,比如尚未修成正果之前,互相試探;修成正果之後,開始討價還價,規畫愛的分量和未來。但是在孤獨的世間,有一個人確定屬於你、愛戀你,在感情上全部或部分的依賴給予你,這唯一最容易獲得安全的地方也只有愛情。
心理學上著名的巴納姆效應(Barnum Effect),指的是對那些聲稱為人們量身訂製的描述(如算命),人們會尋找相符合的特性進行驗證,並認為這些描述非常準確。而實際上這些描述十分模稜兩可。
「愛情成癮」這個新的診斷名詞,可能也只是一種模稜兩可的描述,給精力無處發洩的人們提供新的標籤,把自己歸入一個群體,獲得短暫的安全感和撫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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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害怕爭執、羞於發怒,是你不敢正視情緒】
如果我們心裡有暴力,把暴力發洩出來。
這要勝過披上一層非暴力的外衣來掩蓋虛弱。
甘地
我經常會收到一些提問,像是先說自己被人侮辱、起了難聽的綽號、被人出言不遜等,心裡非常難過……結尾話鋒一轉,問我面對冒犯,自己該如何調整心態。這樣的問題實在讓人摸不著頭緒。首先,為什麼是自我調節?
被人冒犯、侮辱,錯的不是自己,為何不跟對方說出自己的憤怒?
但就是有許多人有這種煩惱,宛如一個縮頭縮腦的小學生。我一邊好奇這樣的膽怯到底是從哪來?一邊耐心回答他們的問題。
某天參加一個定期聚會,大家紛紛談起自己不善爭執的回憶。F小姐想起最早發現自己無法面對憤怒,是國中時率領同學抗議,結果還沒出聲自己先哭的情況。她現在則是底下有好幾個員工的中階主管,卻為此羞恥至今。
另一位女士更直言不諱的說:「我就是不敢生氣,不敢和人吵架。」
我忽然意識到,這才是那麼多縮頭縮腦的被冒犯者們困惑的根源—他們不敢吵架、不敢面對自己的憤怒。更確切的說,他們不敢正視憤怒之下的複雜情緒。他們迴避了憤怒,卻無法迴避引起憤怒的情緒波動,於是訴求轉而變成自我調節。
為什麼我們不敢吵架?不擅長發怒?
這需要先從憤怒這個情緒說起。憤怒雖然是人類的原始情緒之一,但實際上卻是一種比其他原始情緒(快樂、恐懼、悲傷等)更複雜的情緒。憤怒之下通常存在至少一種其他情緒,可能是羞恥、害怕,或痛苦、無助,甚至以上皆有。
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無論哪一種都不會讓人感到舒服。因此,為了避免面對這種不適,我們在這些情緒上蓋以「憤怒」,讓自己覺得已經控制好情緒。而惱羞成怒,就是這樣形成的。這也是F小姐和許多人都經歷過未怒先哭的原因。
你仔細觀察會發現真正的情緒並不是憤怒,而是委屈、傷心、羞愧等其他情緒。
然而憤怒對我們來說也不安全。在我們的常識中,憤怒通常和各種具有攻擊性的表現相關,輕則漠視、冷暴力(按:暴力的一種,其表現形式多為冷淡、輕視、放任、疏遠和漠不關心,致使他人精神上和心理上受到侵犯和傷害),重則口出惡言,甚至暴力相向。
再加上不分青紅皂白、流傳甚廣的名言:「憤怒是無能的表現」。
這麼一來,平常血氣方剛的人格外無地自容,且紛紛主動承認自己的愚蠢;另一方面,原本就不善面對負面情緒的人,就成為那批被訓怕的小孩,詢問生氣時該如何調整自己的情緒。
對憤怒感到羞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回想中文和怒有關的詞語,並不像今天這樣充滿負面評價,反而令人驚訝的有許多正面意義。例如雷霆之怒、衝冠一怒為紅顏,再不然怒目而視、勃然大怒,它們皆暗中感嘆人類精神煥發的力量。而「憤怒是無能的表現」大都來自西方的憤怒名言。它們不約而同的表達「憤怒會壞事」、「憤怒是一種需要醫治的病」。
一項美日合作的研究,確定了憤怒態度的東西文化差異。憤怒在西方被認為是地位較低的人的行為,而在東亞文化中則相反,存在一種上流社會才有的「憤怒特權」,大量處在低階層的人則不被允許表達憤怒。
這種文化差異使憤怒在2種文化背景下,發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。在西方文化背景下,憤怒被貶低的同時,到處都有管理憤怒的療法;而在東亞文化尚未解決憤怒特權下,人們懷著被壓抑的憤怒,又被西方思想影響,於是在被冒犯時會硬生生的壓下自己大聲抗議的衝動,生怕顯得自己無能。
事實上,以大部分的人表達憤怒的程度和能力不足來看,根本沒到要為憤怒感到羞恥的地步。
在臨床試驗中遇見上述的情況,我必然會問的是:「事件發生後你有沒有宣洩,並表達自己的情緒?受到不公平對待時,有沒有清晰訴說過自己的不滿、屈辱?」人們的答案卻總是沒有。
在有關憤怒的認知裡,認為憤怒必然與冷暴力和言語行為暴力有關,而這是最應該摒棄的誤解。其實表達憤怒和訴諸任何形式的暴力是兩回事。
憤怒本身是十分具有積極意義的情緒。是憤怒讓我們意識到自身受到威脅,讓我們奮起保護自己以及重要的家人、朋友。因此你必須充分的表達憤怒。仔細看「憤怒會壞事」等反對生氣的語句,其實是在告誡人們要警惕憤怒帶來的失控行為,避免傷害自己。
時常暴怒無法自控的人自然需要情緒管理。但事實是,會去聽高僧箴言、誦經念佛,拿「要淡定」約束自己的,反而大都是原本就不會發怒、不知如何正常宣洩情緒的人。他們幾乎本來就不善吵架、害怕和人爭執,有些人則被流行卻無聊的心靈雞湯綁架,羞於發怒。根本上來說,他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惡,越不說越害怕,才拚命說服自己迴避衝突才是更卓越的做法。
和其他許多膚淺而毫無意義的雞湯一樣,東亞文化造就出一個貶低發怒宣洩的偽心靈健康觀。憤怒、羞恥像是一把粗糙生鏽的古劍,以人類對自身亙古的羞恥為支點,掩蓋掉弱者的情緒,卻忘了一個我們從幼稚園就該被明示的道理──當被傷害時,首先你有權要求別人道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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