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李淑明 譯者:簡郁璇
那是我和朋友去紐約旅行的時候,就像旅伴之間經常發生的情況,我們也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感到不耐煩。排了很久的隊伍,好不容易進了知名的餐廳,彼此也沉默不語。我們之間恍如有股必須弄溼腳踝才能跨越的淺淺溪水流動著。然後,朋友指著坐在隔壁的男人說:
「妳看他,努力想裝作不丟臉的樣子。」
她所指的,是一位打扮有如嘻哈製作人的帥氣黑人,他正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吃飯。看他雙肩隨著音樂起舞,音樂的類型大概是節奏感強烈的R&B。
「為什麼會感到丟臉?因為自己一個人?」
「嗯。」
「那如果在外頭想吃飯,可是沒有一起用餐的人,妳都怎麼做?」
「忍到回家再吃啊。」
在這之前,與朋友之間流動的小溪流瞬間泛濫成俄亥俄河、太平洋、宇宙星辰之間數億光年的黑暗。我幾乎從來沒有想過,我獨自吃飯很丟臉、其他獨自吃飯的人會感到丟臉,抑或是別人會覺得我對獨自吃飯感到丟臉。這儼然是一種文化衝擊。
仔細回想,我確實曾經隱約地有過這種感覺。那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,我獨自在學生餐廳享用遲來的午餐,有一位男生拿著餐盤來到我這桌。我瞬間以為是認識的人,所以抬頭看著他,但卻毫無印象。我環顧四周,餐廳內幾乎空蕩蕩的。說不定他是位脫北的核能物理學家,面臨著北韓軍隊或CIA的暗殺威脅,需要有個介於狙擊手與自己之間的人類盾牌吧。雖然腦海也快速閃過「也許這位平凡男子對我一見鍾情」的念頭,但他也太專心在吃飯了吧?所以比較實際的推測—他是一名敏感細膩的青年,所以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樣子。別將我孤零零一個人的事實告訴敵人!於是,打從進入餐廳的瞬間,他便開始迅速物色其他落單的人,好當成自己的偽裝物,而那就是我。結果,我們雖然坐在同桌,但卻不是同夥,在完全沒有互通姓名的情況下結束了用餐。那天的用餐情景,直到過了二十年後的現在,依然是一個極為悲涼的記憶。
當然,我也曾碰上難以「獨飯」的情況。烤肉店有段時間便是如此。站在餐廳的立場上,光是在木炭上點火、擺出蔬菜與小菜就需要耗費許多功夫和費用,所以只吃一人份就離開,總是過意不去,但我的胃也沒有大到可以獨自嗑完兩人份的五花肉。
甚至還發生過這種事。以前在我任職的雜誌社,有一位男性前輩在截稿期間失去了蹤影。家人甚至報了失蹤,但仍找不到人。幾個月後,前輩現身了。他在上班途中遭到一群不良分子劫持,被監禁了一段時間,後來是在替黑社會跑腿時逃了出來。因為擔心遭到報復,所以斷絕了所有與社會上的往來。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很想吃烤肉。因為無法一個人去烤肉店,所以才下定決心要回歸社會。這完全是個展現出烤肉的偉大與烤肉店的不通人情,充滿教訓與苦澀的故事。
幸虧如今首爾處處有一人專用的烤肉店。我家前面就有一家,非常地美味。假如「獨肉」的流行早點到來的話,那位前輩的行蹤可能到最後都會是個謎。感謝肉神,讚嘆肉神啊。
「獨酌」是個有些敏感的問題。酒館有它的氛圍和規則,而且比餐廳更加多樣化。如果是有許多常客的地方,可能會有種自己擅自闖入別人家中的感覺。也可能會因為看起來像是有故事的女人,而有男人跑來招惹。而且因為比單純吃飯的餐廳停留的時間更長,無法時時注意到言行舉止,所以如果不是和調酒師變得熟稔或在那兒讀一本書的話,就會尷尬得坐立不安。所以就我自身的經驗是,我會先找一群人去個幾次,結識業者,等到適應氣氛之後再獨自前往。我有三、四位能夠乾掉一整箱啤酒的酒友,而且酒品也不差。
我認為在現今有許多單身族群居住的社區,以居民為主的好酒館和咖啡廳比什麼都來得重要。我也稍微能理解自營業者的辛苦,所以我會刻意帶一群朋友到判斷有保存價值的店面,提高其營業額。如此一來,就能隨時享受貴賓的待遇。
儘管如此,女人獨自上酒館依然存在著危險性。在某一段時間經常造訪的酒館裡,總能看到獨自逗留到很晚的女人。我能理解她們大部分是和老闆有性方面的關係,但在得知老闆會在其他男人面前大肆宣揚他的經驗之後,頓時好感跌入谷底,從此不再上門。我也曾經因為不想看到將糾纏獨自前來的女人當成樂趣、幾乎每天到酒館報到的大雁爸爸而拒絕上門。又或者,因為被目擊各種令人無地自容的事情,無顏再去。
基於各種理由,經過十多年的獨酌人生後,我對上酒館感到幻滅。自此之後,只要是一個人,通常都是在家中喝酒。就算我想出去欣賞人群,客人們也會說要跑到家裡。由此可見,我家成了比一般酒館更適合喝酒的環境。
與其與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在一起,我認為一個人戴著耳機用餐更好。小酌亦是如此。反正我一個人吃飯也會飽,一個人喝酒也會醉。雖然與自己也有很多合不攏的時候,但大致上最能接受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。又不會因為在外頭喝,燒酒就變成威士忌,也不會因為人在家中,酒就變成了水。儘管如此,如果有人覺得奇怪,詢問:「在家裡?一個人嗎?」的話,我會如此回答:
「不,和我自己喝,我最要好的朋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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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家人之間也需要距離】
阻止我們的人生前進的,經常是深愛我們的人,而非討厭我們的人。
幾年前,我曾到歐洲和美國出差兼旅行,逗留了兩個月。第一個旅行地點是法國坎城。抵達三天後,我才想起忘記告知家人。這時我打了電話給母親,說我人已經來到法國,會在兩個月後回國。因為從小就搬到外面住,所以養成了凡事先斬後奏的習慣,而且就算人在韓國,一年可能也見不上一次面,所以我不認為是什麼太大的問題。但每次發生這種事,母親依然會大吃一驚,這也成了我不想要大小事都和家人商議的決定性原因。
我們家是典型的慶尚道人,幾乎不會對彼此表達心中的愛。不過有一次,那對彼此漠不關心的和平曾經被打破。我在嚴冬的南美洲來來去去,深受高山病所苦。我將行李放在玻利維亞的廉價飯店房間裡,全身打著哆嗦,爬到外面打電話回家時,母親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,接著突然深深地嘆了口氣,如此說道:
「哎呀……想妳了。」
我驚慌失措地掛上了電話,感覺我體內有種堅固且尖銳的某樣東西變得遲鈍。我就這麼沿途走回飯店,然後在床上病了兩天。也就是說,我的意志力變薄弱了。我躺在宛如電視上看到的停屍間,陰森的燈光忽明忽暗的房間裡,蓋著一床有如稻草袋般粗糙的棉被,凝聚微弱的意識,試著想像了一下。對於一輩子不曾離開故鄉到遠方,因為有輕微的恐慌症,沒有家人的陪同,就無法到陌生地方的母親而言,名為玻利維亞的國家,該會是多麼遙遠又令人畏懼的地方?
之後,有幾年的時間,我努力想對待家人隨和、溫柔一點,打算事先報備要去哪裡、回來報個平安,事先討論離職或搬家的事,並且一年回故鄉一、兩次。可是實際行動之後,發現這並不是件易事。只要我說要去旅行,他們也不先聽是去哪,只會無條件反對,問我「為什麼要去那麼遠又危險的地方?」如果說要辭掉工作,就會擔心起我究竟是吃了多少苦。如果說要搬家,就會問我有沒有錢、有沒有需要的東西,整整三個月的時間,為了我都不曾煩惱的事情輾轉難眠。只要回一次故鄉,就會準備連摔角選手一週都無法吃完的食物,要我別回首爾,經常纏著我說要一起生活。每碰上這種時候,明明自己沒做錯事,卻會心生愧疚。為了結束對話,最後只能發起脾氣。
阻止我們的人生前進的,經常是深愛我們的人,而非討厭我們的人。想逃離公司時,想去旅行時,雖然無法確知會不會成功,但想將資源傾注於某件好玩的事情上頭時,害怕我們會失敗、會受傷、會搞砸、因此受到傷害而加以勸阻的人,總是令我們遲疑不決。那些珍貴的人,害怕會因為我的失敗,導致我無法對他們負起責任的人,他們才是人生最大的枷鎖。所謂的家人,大致上便是這種存在。還有,因為他們所放棄的一切,在人生中留下了滿滿的悔恨。
家人之間的關係,似乎過猶不及,太好與太壞都是問題。終究,我放棄了要當個隨和溫柔的女兒。不僅如此,為了享受更清爽自在的人生,我開始有意識地和家人保持距離。碰到節日時,我不再通車七個小時,去見那些世界觀與我沒有半點交集的人;抹去了在我激烈反抗到最後,要我快點結婚的無謂玩笑,並且將「畢竟還是家人」的情感喊話拋諸腦後,和令人苦惱的至親斷絕了聯繫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家人是最普遍的宗教,家人是要無條件去愛、去擁抱、去寬恕的對象,而且否定這點,就等於否定自己。因為這樣的教理,我們經常活著迎接地獄。這些根本毫無必要。
當家人與我的期待相衝突時,我會帶著「如果真的愛我的話,就會全力支持我的幸福」的信念,盡可能做出最自私的選擇。同樣的我也期望,我的家人能夠徹底只為自己的幸福而活,不要為了我做出任何犧牲,不要替我承擔任何責任。所以從小我就努力在經濟上獨立,幸虧至今父母也尚未向我要求生活費或醫療費的支援。倘若往後我有了新的家人,我也希望能夠與他們維持沒有過度期待或互相傷害的關係。當然,如果可以的話,不要再增加家人會更好。
內容由 大田出版《一人份的幸福剛剛好》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