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許皓宜
【透視鏡效應】我知道你心裡,就是這樣想的
今年年假第一天,我收到一封讀者來信。這位讀者說,以往她每年過年都會和先生起爭執,尤其是結婚前幾年,時常為了給公婆和娘家爸媽的紅包金額多寡而吵架。
他們夫妻的狀況是這樣的:先生是家中獨子,每年都想要包大紅包給父母,老婆持家深感經濟壓力,覺得賺錢應該先償還銀行房貸,有餘力時再多回饋父母。夫妻倆為了幾千塊差距的紅包,年年爆出彷彿上百萬債務般的爭吵。
太太覺得先生太過理想化,不能體諒自己活在家庭現實中的苦心;先生則認為太太對待家人太過斤斤計較,執著那些「小錢」一點意義也沒有。從紅包金額延續下來,可以發生爭執的細枝末節,實在是太多了!
「個性不合的兩個人,勉強要相處在一起,真是太辛苦了!」信末,她這麼說。
只懂得結論而忽略探究細節,很容易陷入挫折感中
這封信讓我想起,自己在婚姻中也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學習,忍不住提起手來回信,和她分享我的想法。
我告訴她,當我們對一段關係得出某些結論時,常常會不小心忘記這些結論背後,可能是由許多主觀看法所累積而成的。只懂得結論而忽略了探究細節,很容易讓人陷入挫折感中,覺得問題沒有出路。特別在親密關係中,我們總是自以為十分了解對方,就在不經核對的狀況下,誤以為對方就是我們想像的模樣。
「比方說,『你覺得他太理想化』這點,聽起來就非常籠統。有沒有可能,你其實還有一些放在心裡的感受,沒有被你覺察到呢?」我問。
大年初一,我又收到她寄來的信。她說,初一這天,她跟著婆家去拜年,先生一路上都跟在自己媽媽旁邊,與她的互動甚少,「我真的很生氣,每次放年假,都會是這樣。你說得沒錯!我心裡確實還有很多感受。」
我問她,看到這些狀況,她是怎麼想、怎麼解讀的呢?她氣憤地說,她覺得在先生心目中,「他媽媽永遠比他太太重要。」
「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呢?我們都在一起這麼多年了,我為他付出這麼多,但他怎麼可以把我看得這麼微不足道?」她話匣子一打開,滔滔不絕地像在「靠北版」上匿名傾訴一般,控訴先生一定看不起她的學歷啦(先生是國立大學畢業,她是私立高職),一定覺得在家帶小孩的女人很無趣啦(她生了孩子後就不再出去工作)……。重點是,她所說的這些內容,都不曾和先生核對過。
「心裡這麼多感受,卻都只是你自己的假設,好像從來沒有跟先生求證過,要不要去跟他談一談呢?」我問。
「要談什麼,證明他看不起我嗎?」她說。
「如果真的證明像你說的這樣,那也好死心了,不是嗎?」
誤解,需仰賴「我其實不了解」,才有被打破的機會
我們在年假間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。年假後,我從南部回台北工作,才又把電腦打開來,看到她捎來的消息。
她趁著年假和先生談起自己心裡的感受,先生給她的回應大致是這樣的:「我剛到外地念書的時候,爸媽身上也沒什麼錢,可是我久久回家一次,他們都會把身上所剩不多的錢塞給我。所以對我來說,現在給爸媽多一點錢,不是在付出什麼,就是在回饋而已。我對爸媽是報恩,對你卻是不一樣的。」
「哪裡不一樣?」她問先生。
「一定要說得這麼清楚嗎?」先生說。
「那當然。」
「我對爸媽是報恩,對你是愛。」
我問她,這樣溝通下來,她滿意嗎?
「滿意。」她羞澀地說,「因為我終於知道他是愛我的。」
她的回答讓我既好笑,又莫名鼻酸啊。還不就是因為自以為透視對方心裡的「他不愛我」,才搞成這樣的嗎?
然而,我們在感情裡渴望的,又好像只是一句「我愛你」、「我很在乎你」這麼簡單就能打發了,但生活日常、柴米油鹽,就像漫天風沙,經年累月地蓋住了我們最單純的心意。底層的心情被蓋住了,我們就逐漸不知道怎麼去表達了,也更頻繁地運用假設猜想,而不與對方做真實的溝通互動。實在太可惜了。
一段朝「合」前行的關係,即便大部分時候仍吵吵鬧鬧,背地裡卻願意開啟心靈的眼睛,放開我們自以為能夠全然透視對方的幻想,鼓起勇氣去貼近對方真實的模樣。
只要是人與人相遇,就會因「自以為了解」而產生「誤解」。這些「誤解」,則仰賴「我其實不了解」,才有被打破的機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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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透視鏡效應】
沒有經過核對,就將自己心裡的假設,認為是對方真實的模樣。在人我關係中,越是親近的關係,越容易出現這種「偽同理心」的現象。
精神分析理論認為,嬰兒時期的全能自戀,讓我們誤以為自己無所不能。無所不能的誤以為,讓我們以為自己所看到的他人的表象,就等於他人內在的實相。
這裡提到的「透視鏡效應」,即是延續這種自我全能式的思考,探討我們在親密關係中,憑仗著對彼此的了解,就以為自己對他人的心態瞭若指掌的幻想與渴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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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餘光效應】希望仍在,所以情難了
三十歲的女人,愛上了好姊妹的男朋友。一切都是好姊妹的錯,誰叫她要遠赴國外,讓男友一人在台灣飽受孤單之苦。
原本女人和好姊妹的男友並沒有來電,但因為某個專案上的合作,他們開始有大量的相處時間,就這樣順理成章,兩人逐漸發生越來越深刻的感情。
「他說,他很不想承認他愛我,但是他確實愛上我了。我知道。」女人說。
「這樣不是很好嗎?這不就是你要的嗎?」我回答她。
「嗯……可是,她就要從國外回來了。」她說。
好姊妹學成歸國的時間,眼看就要到了。女人和男人的相處也顯得越來越緊張,男人的脾氣變得很容易焦躁,女人則是更容易流眼淚了。一張雙人床上躺著三個人,只有不知道的那人是幸福的,其餘兩人都因為空間太過擁擠,而感到痛苦不堪。
女人開始期待男人做選擇。他到底是她的男友?還是另個她的?
我聽女人這麼說,心裡暗自替她感到不妙。一個人不容易做出抉擇,通常是對舊情人還有所留戀,這便是「有了新人,忘了舊人」的反面道理:如果一個人總是惦記舊人,不就表示新人在他心裡也不過爾爾?新戀情的力道,並沒有大到能夠消滅對舊人的感情。
然而,像這樣的大道理,我通常不太在這種時候對當事人說。如果當事人沒有自己去體驗那個過程,別人說什麼,都是枉然。我問女人,先不管其他人,她自己心裡對這個男人的想法是什麼呢?
她猶豫了許久,告訴我,當然是想要跟他在一起。
「那就去吧。」我沒有勸她回頭。因為我知道她心裡仍有餘光,微弱地照著他們充滿希望的前程。
寧願懷抱希望,也不願面對親密關係中不完美的現實
然而,越走進情感核心,她越能體會自己內心存在著不僅於此的渴望。兩人的相處逐漸因為「選擇的困難」,而有了更多摩擦,每次談到這個問題,兩人就會忍不住大吵。女人很想放手祝福他們,但怎麼都無法說服自己,放下對男人的愛。終於,她問了男人一個卡在她心裡最深的問題:「如果你回到她身邊,是因為道德上的考量嗎?」
同樣的問題,她不只問他,也問了我。
我回答女人,這句話問得並不完整,事實上她真正想問的是:「如果你回到她身邊,是因為道德的考量?還是因為愛?」
當我這麼說,她的身子開始發抖,克制眼淚不要掉下來。我告訴她,我認為這個問題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。
如果他是因為道德而回去,你只是感覺上比較良好,但心裡對你們的感情仍會抱著餘光,期待有一天他們會分手,而你們還會重新開始。如果他是因為愛而回到她身邊,你則會陷入不甘心,可能會覺得他玩弄了你的感情,然後否定了你們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。這兩種結果,都可能讓你沒辦法超越這段感情,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。
她臉上露出慘敗的微笑,說:「為了這段感情,我已經變得不像原來的我了。」
但又何嘗不是認識了另一面的自己呢?
這天,她沒有和男人再聯絡。她打開久違的公事檔案,整理自己為了感情荒廢多時的工作,當心力有了一點轉移,她覺得自己不致於像先前那樣,痛苦得喘不過氣來。幾天過後,她工作更加上手,偶爾看到沒有響起的電話,發現男人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來電頻繁,她的心隱隱作痛,忽然發覺,原來兩人不是不能回到這樣的距離。
兩週後,她到男人家裡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,遞給他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「祝福你們。」
她沒有寫「祝你們幸福」,因為這不是真心話。男人緊緊地擁抱了她,她哭了,知道這是分手的擁抱。
好姊妹回國之後,什麼事情都不知道,繼續幸福地窩在情人懷裡,露出甜美的笑容。他看她的眼神依然複雜,但她開始躲著他們,她說:「因為我沒有準備好要面對。」
我問她,「祝福你們」那張紙條,對她而言的意義是什麼?
她說,是一個被甩掉的女人,最後的報復。因為她在他心裡留下了最美的樣子。
她把那段感情的餘光,轉移到工作上,成了職場上的女強人。至今,單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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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餘光效應】
寧願懷抱希望,來證明自己不會失去,也不願面對現實,從親密關係中找回自我的掌控力。
精神分析大師克萊恩說,當我們還是個小嬰兒時,面對內心焦慮,就已經懂得啟動幻想機制。比方說,因媽媽不在身邊而感到焦慮的小嬰兒,吸著自己的拇指,抱著心愛的貼身小熊,藉由這些過渡性的物品,假裝媽媽還在,沒有離開。
「餘光效應」延續著克萊恩的概念,探討親密關係中的成年人身上,也可以觀察到類似的自我安慰狀態:一段關係明明已經逐漸崩解,我們卻幻想這些毀壞有一天可能會自動回復原狀,彷彿只要懷抱這樣的希望,就不用面對親密關係中不完美的現實,降低可能分離的焦慮。久而久之,卻可能讓人失去檢核現實的能力。
內容由 遠流出版《情緒寄生》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