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柯晗
如果我們心裡有暴力,把暴力發洩出來。
這要勝過披上一層非暴力的外衣來掩蓋虛弱。
甘地
我經常會收到一些提問,像是先說自己被人侮辱、起了難聽的綽號、被人出言不遜等,心裡非常難過……結尾話鋒一轉,問我面對冒犯,自己該如何調整心態。這樣的問題實在讓人摸不著頭緒。首先,為什麼是自我調節?
被人冒犯、侮辱,錯的不是自己,為何不跟對方說出自己的憤怒?
但就是有許多人有這種煩惱,宛如一個縮頭縮腦的小學生。我一邊好奇這樣的膽怯到底是從哪來?一邊耐心回答他們的問題。
某天參加一個定期聚會,大家紛紛談起自己不善爭執的回憶。F小姐想起最早發現自己無法面對憤怒,是國中時率領同學抗議,結果還沒出聲自己先哭的情況。她現在則是底下有好幾個員工的中階主管,卻為此羞恥至今。
另一位女士更直言不諱的說:「我就是不敢生氣,不敢和人吵架。」
我忽然意識到,這才是那麼多縮頭縮腦的被冒犯者們困惑的根源—他們不敢吵架、不敢面對自己的憤怒。更確切的說,他們不敢正視憤怒之下的複雜情緒。他們迴避了憤怒,卻無法迴避引起憤怒的情緒波動,於是訴求轉而變成自我調節。
為什麼我們不敢吵架?不擅長發怒?
這需要先從憤怒這個情緒說起。憤怒雖然是人類的原始情緒之一,但實際上卻是一種比其他原始情緒(快樂、恐懼、悲傷等)更複雜的情緒。憤怒之下通常存在至少一種其他情緒,可能是羞恥、害怕,或痛苦、無助,甚至以上皆有。
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無論哪一種都不會讓人感到舒服。因此,為了避免面對這種不適,我們在這些情緒上蓋以「憤怒」,讓自己覺得已經控制好情緒。而惱羞成怒,就是這樣形成的。這也是F小姐和許多人都經歷過未怒先哭的原因。
你仔細觀察會發現真正的情緒並不是憤怒,而是委屈、傷心、羞愧等其他情緒。
然而憤怒對我們來說也不安全。在我們的常識中,憤怒通常和各種具有攻擊性的表現相關,輕則漠視、冷暴力(按:暴力的一種,其表現形式多為冷淡、輕視、放任、疏遠和漠不關心,致使他人精神上和心理上受到侵犯和傷害),重則口出惡言,甚至暴力相向。
再加上不分青紅皂白、流傳甚廣的名言:「憤怒是無能的表現」。
這麼一來,平常血氣方剛的人格外無地自容,且紛紛主動承認自己的愚蠢;另一方面,原本就不善面對負面情緒的人,就成為那批被訓怕的小孩,詢問生氣時該如何調整自己的情緒。
對憤怒感到羞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回想中文和怒有關的詞語,並不像今天這樣充滿負面評價,反而令人驚訝的有許多正面意義。例如雷霆之怒、衝冠一怒為紅顏,再不然怒目而視、勃然大怒,它們皆暗中感嘆人類精神煥發的力量。而「憤怒是無能的表現」大都來自西方的憤怒名言。它們不約而同的表達「憤怒會壞事」、「憤怒是一種需要醫治的病」。
一項美日合作的研究,確定了憤怒態度的東西文化差異。憤怒在西方被認為是地位較低的人的行為,而在東亞文化中則相反,存在一種上流社會才有的「憤怒特權」,大量處在低階層的人則不被允許表達憤怒。
這種文化差異使憤怒在2種文化背景下,發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。在西方文化背景下,憤怒被貶低的同時,到處都有管理憤怒的療法;而在東亞文化尚未解決憤怒特權下,人們懷著被壓抑的憤怒,又被西方思想影響,於是在被冒犯時會硬生生的壓下自己大聲抗議的衝動,生怕顯得自己無能。
事實上,以大部分的人表達憤怒的程度和能力不足來看,根本沒到要為憤怒感到羞恥的地步。
在臨床試驗中遇見上述的情況,我必然會問的是:「事件發生後你有沒有宣洩,並表達自己的情緒?受到不公平對待時,有沒有清晰訴說過自己的不滿、屈辱?」人們的答案卻總是沒有。
在有關憤怒的認知裡,認為憤怒必然與冷暴力和言語行為暴力有關,而這是最應該摒棄的誤解。其實表達憤怒和訴諸任何形式的暴力是兩回事。
憤怒本身是十分具有積極意義的情緒。是憤怒讓我們意識到自身受到威脅,讓我們奮起保護自己以及重要的家人、朋友。因此你必須充分的表達憤怒。仔細看「憤怒會壞事」等反對生氣的語句,其實是在告誡人們要警惕憤怒帶來的失控行為,避免傷害自己。
時常暴怒無法自控的人自然需要情緒管理。但事實是,會去聽高僧箴言、誦經念佛,拿「要淡定」約束自己的,反而大都是原本就不會發怒、不知如何正常宣洩情緒的人。他們幾乎本來就不善吵架、害怕和人爭執,有些人則被流行卻無聊的心靈雞湯綁架,羞於發怒。根本上來說,他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惡,越不說越害怕,才拚命說服自己迴避衝突才是更卓越的做法。
和其他許多膚淺而毫無意義的雞湯一樣,東亞文化造就出一個貶低發怒宣洩的偽心靈健康觀。憤怒、羞恥像是一把粗糙生鏽的古劍,以人類對自身亙古的羞恥為支點,掩蓋掉弱者的情緒,卻忘了一個我們從幼稚園就該被明示的道理──當被傷害時,首先你有權要求別人道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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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該搶救的不是拖延症,而是截止日期】
我們可能已經搶救不了了。
從我們開始討論拖延症至今,大概已過去近10年了。久治不癒的拖延症逐漸成為一個世界性隱疾。
自從拖延症這個詞進入人們的視野,成為一個新的標籤,到前幾年一本名為《拖拖拉拉,人生照樣精彩:史丹佛教授給拖拉人的成功提案》(The Art of Procrastination ,史丹佛大學[Stanford University]退休教授約翰.培利[John Perry]著)的書,登上了亞馬遜銷售總榜前10名,令廣大被平反的拖延症患者感到欣喜若狂,再到如今拖延症從熱門媒體用詞裡消失,失去新興的光環,成為沉默城市的頑疾之一。
十多年來,拖延症話題的熱度漸漸退去,而解決方法至今也沒有定論。豆瓣(按:一個中國大陸的社區網站,該網站以書、影音起家,提供關於書籍、電影、音樂等作品的訊息,無論描述還是評論都由用戶提供)的「我們都是拖延症」小組自2007年創建,許多成員每天都到小組立下目標,到了第二天再看有沒有完成。
他們想透過這種互相督促的方法來甩掉拖延症。然而,看起來卻收效甚微,證據就是小組的成員數量有增無減,並且至今已經近17萬了……從此看來,拖延症患者的曙光就要在來臨不久後,快速湮滅了。
人們給拖延症歸因,認為拖延是源於人類的享樂原則。美國一項研究發現,跟3三個月後拿到100美元(按:約新臺幣3,000元,全書匯率以1比30換算)相比,如果能現在馬上拿到錢,人們寧願少拿17美元(按:83美元,約新臺幣2,500元);比起10分鐘後獲得2顆糖,孩子總忍不住現在就將1顆糖塞進嘴裡……以此類推,像這樣比起每天縮減一點偷懶娛樂的時間來做事,人們更願意選擇現在多玩一些,於是就慢慢拖延該處理的事情。
至於如何解決拖延症,並沒有有效的定論。但我們仍奮起反抗遲鈍的身體,拉大旗、喊口號,誓死抵禦拖延症,還發明出各種軟體程式App。
今天早上,朋友還在群組分享2個軟體給我,一個在桌面上即時提醒你離目標專案還剩多少時間,又浪費多久時間在微博(按:是一個由中國入口網站新浪推出,提供微部落格的服務網站。用戶可以透過網頁、WAP 頁面、外部程式和手機簡訊或多媒體簡訊等發布資訊,並可上傳圖片和連結影片,實現即時分享)等無用的網頁上;另一個更狠,設定你完成文字檔案的時間和字數,一旦超過時間沒完成,就開始刪除你所寫的東西。
於是,我大喊喪心病狂卻又馬上冷靜下來,心想:「沒事啊,提前隨便亂打一些字就可以了……」顯然強硬的束縛一點用也沒有,因為人類就是不吃這一套。而引發愧疚感的策略,長期下來很可能因為負面體驗太多而主動放棄,可見人類也是需要正向激勵的生物。
既然方法並無定論,又持續受到拖延症帶來的精神壓力的折磨,於是又出現一種觀點,從歷史的角度考察,認為其實並不存在拖延症這種精神疾病,徹底否認應當對拖延感到內疚。
這種觀點通常會舉證「過去上流階層崇尚緩慢,以慢為優雅」,來試圖說明拖延並非一種病症。
簡單來說,我們沒有那麼多事要忙,拖拖也無妨。有時事情棘手,拖延一陣子反而是一種情商頗高的處理方式。然而,隨著社會的發展,我們需要處理的資訊、契約、承諾越來越多,於是拖延成了一種病,一個妨礙社會運作的問題。而實際上,也許是現狀超出了大腦處理事情的節奏。
法國曾做過一個研究,在公眾場合向陌生人借零錢搭公車。最後他們發現,一旦在乞討的最後加上某句話,就能大大提高成功機率,這句話就是:「你可以自由選擇接受或是拒絕。」
當我們確信選擇是自由的,就更有可能被說服。自主選擇積極的一面,這就是我們天生的行動策略。
好了,現在這本書《拖拖拉拉,人生照樣精彩》出版了,它告訴你「拖拖也無妨」,意思不就是「你有權利選擇拖與不拖」嗎?根據以上理論,拖延症患者不僅平反,主觀積極性也被帶動起來了。這樣看來,我們也許還能被搶救一下?
然而,視拖延症如大敵的學術界,最近出現一個讓人覺得有點不妙的例子。在學術界的生活節奏中,科學研究的截止日期總是不斷延後,學者甚至大言不慚的自嘲:「我們並非為真理而工作,而是為各種截止日期奮鬥。」
但某研究基金由於每年申請人數太多,基金組織看不完申請資料,於是他們一氣之下取消了截止日期。效果立竿見影,申請書減少了一大半──可見沒有截止日期,人們根本就不工作。
新聞一出,學界譁然。原本以為拖延症造成效率降低,但沒想到沒有截止日期才是效率下滑的元凶。去掉期限的自由選擇,不能讓效率提高,反而有限定時間才能發揮生產力,甚至與截止時間相伴的拖延和最後的爆發,才是人類工作效率的常態。
因此,需要搶救的,可能是身為人類的我們對高效率、主動工作的過度幻想。然而,在電腦上打出這行字的此刻,我的截稿日已過去1個月,所以我是哭著寫書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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